塔与诗人之关联,最常说的是象牙之塔。那确是对脱离现实的最佳比喻。其实以象牙这种材质构筑足可容身的塔,其高贵也绝非凡人所能承受,尤其诗人,通常都穷。
我却登临过一座真正属于诗人的塔,取名为鹰。塔主是美国的鲁宾森·杰弗斯(1887-1962)。
鹰塔独立不依,悄然矗立在加利福尼亚卡莫尔湾迷人的风景线上。美国人把近海直称作洋(ocean),看来不无道理。他们的海底,大多没有很宽的大陆架,因此水深浪阔,直逼岸滩,少有缓冲,放眼望去,无边无涯。鹰塔就日夜俯临着这样的海洋。它是方锥形古堡式,平顶端上两个突角,像巨人高举的双臂。全塔都由巨大的砾石砌成,虽不过三四层楼高,却显得嵯峨突兀;但又绝对地古朴坚实,仿佛洪荒初辟即已落成。其实它不过是本世纪20年代的产物,是诗人历时四载一石一石地亲手堆砌,送给爱妻尤娜的礼物。他用石相当考究,除本地土产,还有他从欧洲带回和各地朋友的馈赠;其中一块牢牢镶在塔的第二层旋梯平台墙脚,标明来自中国的长城。
在美国现当代文坛,杰弗斯是个不大不小的诗人,一个匹兹堡圣经文学教授之子,自幼习希腊、拉丁、希伯莱等文字,曾随父母旅居欧洲,15岁即入大学,不久随家迁居加州,从此将这里当作永久乡土。他18岁取得文学士学位,又在南加州和苏黎士习科学,25岁出版第一部诗集。他一生共出版十余部诗集,包括六百余首长短诗。加利福尼亚的海、山、岩石、天空、鹰隼、日月星、红松林、牧场、种马、男人、女人、家犬,是构成他诗歌的主要意象;但他不是通常的乡土派和隐逸派,他的意象,具有鲜明的象征性,体现着他的宇宙观、自然观、社会观以及他对人与宇宙自然、人与社会关系的深刻思索。他以渺小的人和人的社会与浩瀚宇宙自然相对应,批判他的时代,痛斥战争,祈求和平,蔑视人的斤斤于一时功利。评论家说,他的作品所蕴含的力,可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媲美;但他又绝不泥古。身为具有科学、现代头脑的人,他赋予原始神话和古典精神以全新阐释;同时又保留了其神秘性。他的阐释,不是一种终结,而是一种新视角和新启迪。
上鹰塔可不是轻松之举,因为其中的旅梯几乎全是直上直下,而且狭隘,登塔必须手脚并用,不过一旦到达塔项,视野就豁然开朗。那日天气晴和,海面与人拉开了距离,更显海天碧透浑然无疆。层浪阵阵规则地涨落吐纳,恰与人的呼吸脉搏应和——这正是杰弗斯诗中那种毫无做作的自然律动的原版。伫立塔项,你会立即投入一种天人交融的心境,也才能更理解他那种囊括环宇的胸怀和他当年登临时的怆然涕下。
有人说他是托马斯·哈代的知音。他那种立足乡土的基点、与石块打交道的经历以及对宇宙自然的贴近和领悟,确与哈代不无近似,而且在他的住房,就是那所隔花园小径与鹰塔相望的家屋,内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,他曾亲手刻下了“1928年1月11日”,这是哈代的忌辰。
这所他终老其间的传统农舍式住宅,主要也是砾石砌成,名叫突石宅。正是在建造它的时候,诗人从建筑师那里学会了如何将砾石紧密接合。他在那首以此宅名为题的诗中称之为“使石头爱石头”。他视世间万物都富有灵性,而且潜力无穷。他那首最富象征性和神秘感的长诗《花斑马》中,那匹雄健桀傲的种马就是宇宙力的化身,曾与那个名叫加利福尼亚的土著混血女子交合。
坐在突石宅卧室窗台上向外眺望,大海就在眼前自由搏动,松树也在蔚蓝天空下婆娑,虽是瞬间过客,也会立即生出一种宁静可靠的归宿感。归途,我手捧一本他的诗集匆匆浏览,回国后,每逢翻阅这些华章,不禁又要追味去秋的那次造访,我们确实不虚彼行:登他的塔,才能更懂他的诗;而读他的诗,也才能更懂他的塔。所以我最后的结论是:到大自然中去读诗,不管是为诗还是为自然。